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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新书》 作者:七月新番
第1章传火
新朝天凤五年(公元18年)秋八月,关中,列尉郡首府长平县官学厅堂。
明明是大白天,青铜灯盏上的黄蜡烛却被点燃,火焰在烛芯上微微跳跃,缕缕青烟于屋内飘散。
此时,台上两位官吏竟忘了今日正事,俨然将官学当成辩坛,指着灯烛你一言我一句,说得正起劲。
“君山方才与我同车而行时,曾有形神烛火之喻,你说:精神居于形体之中,就像火焰在蜡烛上燃烧。蜡烛燃尽,火亦不能独行于虚空。”
“然也,蜡炬之灰烬,犹人之衰老,齿堕发白,肌肉枯槁。到这时,精神再不能为血气滋润,等到身体气绝而亡,精神也如火烛之俱尽,彻底消失。”
“但我有一惑,君山能否解答?”
“伯师请讲。”
“灯烧干了,可以加膏油续上,烛点尽了,可以再换一支,只要传火不停,焰亦不灭。那么人将死之时,精神能不能也换一个身体,继续长存呢?”
而在他们面前,十名少年正襟危坐,都听得目瞪口呆。关乎精神肉体、生死灵魂的深奥哲学,涉世未深的小学弟子哪听得懂?
第五伦却全听明白了。
他复姓第五,单名伦,字伯鱼,年才17,从打扮上就与旁人有区别。
其他同学都穿着宽大袍服,背部浸出了汗仍不肯取下头上儒冠。第五伦却只扎帻巾,穿了件黑底游猎纹深衣,好不凉快。此刻正睁大一对黑黝黝的眼睛盯着台上二人,不想漏掉一个字。
“精神换一个身体长存,说的不就是我么?难道说,我穿越者身份暴露了!?”
穿越究竟怎么发生的,他也难以说清楚,只记得大巴车翻下山时,自己正闭着眼睛听伍佰老师的《last dance》。
痛感慢慢远去,耳边音乐旋律也渐渐消失,当他从病榻上惊醒时,发现自己变成名为第五伦的少年,所处时代则是……
新朝!
在位的皇帝名讳是……王莽!
作为理科生,他历史知识有限,对这冷门朝代就知道两个人:一个是“疑似穿越者”王莽。还有被称为“位面之子”“大魔导师”的刘秀,此外一概不知。
好在脑海中残存着身体些许记忆,能听懂上古汉语,关于这个时代的情报被他一点点收集消化。
第五伦病愈后在铜鉴里一照,发现自己除了个矮点外,居然细皮嫩肉,咧开嘴笑时能看到一口白牙,这是衣食无忧顿顿**米的象征。
他很幸运,第五氏算不上武断乡曲的豪强,但也是本县地主,可以算最低级的“里豪”。
比起行色匆匆拿着验传赶去服役的甿隶,比起流放到边境守卫置所的罪官后人,第五伦的起点不知高到哪里去,家里甚至还能供他读书。
眼下第五伦所在屋舍,便是列尉郡官学,坐落于长平县南城墙下,矮垣里有三五间青瓦屋舍,土坯墙夹着麦秆,外面刷了层蛤灰。学堂地方不大,包括第五伦在内,十名成童只跪坐在蒲席上。
他们都是已通过小学考校,又得到郡大夫、三老推举的优异者。只等来自朝中的掌乐大夫巡视一番,随便问点问题走完流程,十月份就能前往京师太学深造,一头扎进名为五经的大坑。
本以为是走个过场,岂料今天来的两位大夫不太着调。尤其是那个四十余岁年纪稍长,头顶发量有些少的掌乐大夫桓谭,刚进门就撂下一句话。
“我与刘大夫路上说起一事,尚未聊完便抵达官学,其兴未尽,反正时辰尚早,不如先让吾等谈完,县宰、三老与诸生请自便!”
然后就丢下一屋子人不管,自顾自聊起刚才的内容。
“不愧是敢在天子面前说这世上没有神明的桓君山啊,果然狂生,不受礼仪法度所限。”
第五伦听到旁边有人小声嘀咕,提起这位与众不同的大夫事迹,听说他在前汉就做过官,博学多通,遍习五经,但都只训诂大义,不为章句。为人衣着简易没有威仪,身上粗麻衣冠小冠,摇着一把便扇,若非腰上系的铜印墨绶,都看不出来是个官儿。
反观与他对话那位大夫,名叫刘龚,字伯师,听说是新朝国师公的侄儿,服逢掖之衣,冠章甫之冠,看上去一本正经。可什么“人死了精神能不能换个身体”这种话,偏偏出自他口。
却听桓谭回应道:“伯师说烛点尽了,可以再换一支,那么,是谁来换了蜡烛呢?”
刘龚道:“自然是人。”
“然也!”
桓谭拊掌:“若没有人主动去换,蜡烛依然会燃尽,既然如此,人衰竭老去之后,谁来替吾等换一个身体,又要如何换呢?”
这下刘龚哑然了,良久后才道:“或许,只能靠神明……”
“神明何在?”桓谭摊手道:“生之有长,长之有老,老之有死,这就像四季的代谢,而伯师想要变易其性,求为异道,实在是太过糊涂了。”
桓谭转头看向众人,第五伦也没心虚挪开目光,反而定定回望桓君山,仔细听他说每一个字。
“一支蜡烛,若是人善于扶持,经常转动,那就能多烧一段时间,不至于中途夭折。人也一样,与其去想死后能否换一个身体,还不如多求养性之道,方能寿终正寝。”
桓谭的话,打破了第五伦对这时代士大夫迷信、反智的固有印象,只可惜他对新朝了解太少,也不知桓谭是否留名史册,在即将到来的乱世里,这个狂生能不能幸存?
换在过去,第五伦作为坚定的唯物主义者,肯定是双手赞成桓谭的话,现在却不敢那么肯定了。
“我穿越的缘由又是什么呢?希望还是科学吧。”
第五伦摇摇头,不去想他一辈子都弄不明白的问题,现在能做的,就是如桓谭所言,好好珍惜新生命。当然,那些可能会影响他未来生存的麻烦,也得小心规避。
就比如,今日之事!
……
既然私事聊完,就得办公务了,桓谭一反方才的能言善辩,变得兴致缺缺,甚至打起了哈欠,还得靠刘龚来主持,却见他对众人道:
“读书不易啊,正月农事未起、八月暑退、十一月砚冰冻时,幼童成童皆要入小学。习《孝经》《论语》,一郡多至数百人,而经过郡大夫与三老考核,出类拔萃者唯有在座十人,方可入选太学!”
众人都挺直了腰杆,唯独第五伦不然,考核在入秋时,是他穿越前的事,没啥好骄傲的。
再者,这身体原先的主人虽也熟读儒经,可这时代的教育仕进,可不光看成绩,还涉及到每个人背后的家族、财富、名望。
不信且看看周围,可有一个穷人家的孩子?能走到这一步的,要么是世吏之子在官府有人脉,要么家传儒经可由长辈加课,亦或像第五氏这样的乡中土豪。他祖父可给郡里塞了不少好处,通过加钱挤掉了一个同族兄弟后,才让第五伦得到名额。
刘龚继续道:“董子有言,太学者,贤士之所关,教化之本原也。然而前朝武帝时,太学博士弟子不过五十人,昭宣时增至百人,元成时至千人,仍不足以养天下士。”
他手朝京师方向一拱:“直至今上登极既真,重视教化,遂于城南起万舍,太学弟子增至万人!”
王莽自己就是儒生出身,做了皇帝后也很重视教育,这扩招力度可以说相当大了。
刘龚又道:“兴太学,置明师,考问以尽其材,则英俊宜可得矣。诸生入太学后,亦要谨记陛下之诲,修习五经。太学中一年一考,射策岁课甲科四十人为郎中,乙科二十人为太子舍人,丙科四十人补文学掌故。”
“前朝大儒夏侯胜曾言,士人病在不明经术,经术若能精通,获取青紫印绶,如俯身拾地上草芥那般简单,诸生勉之。”
这一席话让众人很激动,学而优则仕,天经地义,在场的弟子和他们背后的家族各显神通争夺名额,自是为了让子弟有个好的仕进,这关系到一族未来。
接下来是两位大夫随意挑人起来问答,都是走个过场,只有太差劲的才会在这一轮被刷掉。刘龚知道若桓谭这厮来问,肯定会问些偏门的学问刁难人,索性包揽了这活,让桓谭落得轻松。
可就算最简单的问题,第五伦也答不上来。
他穿越后不但得了嗜睡症,一天要睡上五六个时辰,记忆也残缺得厉害,顶多能将亲戚认全。至于所学的孝经、论语乃至更复杂的章句训诂,早忘得一干二净。
被老师点名起来却一个字蹦不出来,无疑是很难堪的,办法只有一个……
只要我放弃速度够快,尴尬就追不上我!
轮到第五伦时,他不等刘龚发问,便先朝二人长作揖。
“后学小子第五伦,拜见两位大夫,我有一事,还望大夫允许。”
桓谭抬起眼皮,刘龚也看向第五伦,却听这面相不错的少年肃然道:“我愿将自己的太学名额,让出来!”
这学,我不上了!
……
“啊?”
官学内其他人愕然,都回头看向第五伦,桓谭则用便扇点着第五伦道:“孺子,你莫非是怕答不出刘大夫之问,故而退缩?”
瞎说什么大实话?第五伦心里有点慌,面上却只淡淡一笑,旁人只当他少年老成,对桓谭的“玩笑”毫不在意。
自然有人替第五伦打圆场,与第五氏有故旧关系的长平县宰出面道:“敢告于掌乐大夫,此子敏而好学,识文数千字,孝经论语都得了甲等,颇受乡里赞誉。”
桓谭看着第五伦的装扮:“旁人皆高冠儒衣,唯独你这孺子身着劲装便服,是为织工省布料?总不能是家中穷困,去不了京师罢?”
这自然是说笑,长达数年的脱产学习,还要去物价奇贵的京师,普通人根本承受不起,但能坐在这的,怎会有中人之家?
第五伦也不卑不亢,回应道:“掌乐大夫不也粗麻衣冠小冠,却认为我服饰不正,这难道是只许大夫放火,不许小民点灯?”
这话成功将桓谭逗笑了,总结得好啊,这世道可不就是如此么?
“君山!”
刘龚制止了桓谭的没个正形,皱眉问第五伦:“孺子,能入太学殊为不易,多少人求都求不来,你为何不愿去?”
第五伦就等这句话,拱手道:“非不愿耳,只是每年太学有千余人入学,每个郡数人至数十人不等,列尉郡不多不少,正好十人,每县分到一个名额。”
“我在长平县官学得了甲等第一,而排名第二的,正是同宗兄弟第八矫。我与他有竹马之谊,素来相善。”
桓谭和刘龚都是博学之辈,也不奇怪为什么姓第八的和姓第五的是亲戚,只因他们原本是一家,两百年前都姓田,乃是楚汉之际齐王田广之后。
汉朝建立后,为了强干弱枝,刘邦将诸田从齐地迁徙到陵邑居住。按照迁徙顺序,产生了从第一到第八8个姓氏,但祭祖仍是在一块,且相互间不通婚。
然而除了这点外,第五伦全在扯谎,他和第八矫只是泛泛之交,根本不是朋友。
“宗兄年岁长我,勤勉好学,寒来暑往从未缺席,学问素来优异,只是考校时因病失常,屈居第二,实在可惜。”
第五伦满脸惭愧:“作为朋友,乘他有疾时夺了第一,是为不义;身为族弟,却挤占了兄长的名额,是为不悌。不义不悌之人,岂能入太学习圣贤书?再加上我对孝经、论语只懂得皮毛,愿再读一年让学问精进,而将今岁名额让给宗兄!”
这种事还真没遇上过,刘龚转过头看向桓谭,想商量商量,岂料桓谭却很随意,扇子一挥:“不去就不去,既然他志不在此,何必强求?”
或许是桓谭在上面摇着便扇打哈欠时,也看出满屋肃穆之下,唯独第五伦听刘龚大谈太学仕进时的不以为然吧。桓谭最喜非毁嘴上仁义道德,实则一心仕禄的俗儒,也因此在朝中多遭排抵,混了这么久还是下大夫,第五伦的性格倒是挺对他胃口。
第五伦确实没把读书当官当回事,没办法,这什么五经六经实在太枯燥了。他打听过,除非是天赋异禀,否则学五经的时间成本大到惊人,从前汉开始,就有十五六岁入太学习五经,结果到了头发全白,仍只能通一经者。
皓首穷经,岂是虚言?
再者,太学是扩招了,但工作岗位没扩啊。每年入学千人,却只有百人能射策为官,十里挑一,竞争还越来越大。看来不管哪个时代,考试这玩意都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。
第五伦可不想一头扎进竹简堆里浪费时间,与其去研读那些旧文章,还不如在家里继续推进自己的计划——如何在即将到来的乱世里自保。
走出官学时,外面的炎热已经消退,凉爽的秋风吹得人很舒服。
今日之事,负责选定名额的县宰有些尴尬,其余九名弟子低声议论着第五伦的“独行”,屋外的吏卒则看着他笑,觉得这孩子太傻了。
第五伦却自有计较:“且不说入了太学不一定能仕进,就算呕心沥血苦读几年,混上个没有实权的郎中、文学掌故又如何?手中能有一兵一卒么?”
“我没记错的话,新莽是个短命王朝,看这形势,距离倾覆恐怕不远,现在赶着去做新朝的官……”
“那不是49年加入果军么!”
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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也不怕透露大纲,就一句话:真.穿越者大战位面之子!
第2章改名狂魔
“别人穿越都是退婚,我却是来退学。”
第五伦办完事也不久留,翻身上了代步的黄色小公马——没名字,正经人谁会给坐骑取名?
官学旁边就是南门,出了城门后一回头,还能看到两丈高墙上正中央“长平县”三字。
第五伦刚来那会,还以为是秦赵长平之战那个长平,后来才发现不是。
本县属于前汉三辅之一的左冯翊,旧名叫长陵县,三年前才改成长平,位置大概在后世陕西省咸阳市东边。
所以墙是古旧的,字却很崭新,一如王莽希望的那样——新皇帝就像装修屋子般对待这天下,通过敲敲打打刷层新漆,将旧汉一切痕迹抹去。
于是王莽把天下官制、地名改了个遍,诸如郡守变大尹,县令变县宰,三辅变六尉。
第五伦已经摸清了王莽这改名狂魔的套路,凡事反着来,陵者高也,于是改成胸不平何以平天下的平。
扬州刺史部有个地方叫无锡,王莽不喜欢无字,改成反义词“有锡”。
但第五伦跟来自关东的商贾打听后失望地发现,常山还是常山,竟然没改成石家庄!
兰陵也只更名为“兰东”,而非枣庄。
“说好的王莽是穿越者前辈呢?若真是,肯定会在地名上留点暗号才对吧。”
第五伦停止胡思乱想,纵马向南而行,离开县城。
前世他人到三十力不从心,如今重新拥有17岁身体的感觉很棒,最妙的是摆脱了高度近视,世界重新变得清晰。
第五伦出了城后抬头向东看去,便能望见一座覆斗形的大山屹立在三里外,山下松柏郁郁葱葱,还有庙堂建筑绕山而建。
那其实不是山,而是长陵,汉高祖刘邦的陵寝。王莽虽然将旧名改了个遍,却没掘了老刘家的祖坟。只因他代汉时玩了一个把戏:让人进献金策铜符,说什么“赤帝显灵,传汉家天下予莽”。
所以这禅让,居然是汉高祖亲自传国给王莽喽?
听说王莽还在高帝的灵前接受了金策书,在第五伦看来,这简直是坟头蹦迪,刘邦若是泉下有知,恐怕会被气得揭棺而起。
事后王莽将长陵和高庙作为新朝的“文祖庙”,依然保持祭祀香火不绝。
过了长陵后,沿着灰扑扑的土路一直往南,就进入了第五伦家所在的“临渠乡”了。
……
长达数百里的成国渠横跨渭北平原,灌溉上万顷土地,长陵最好的田都集中在渠边,虽然比不了京师周边的贾亩一金,但也十分金贵。
而沿着川流不息的成国渠从东到西,分布着本乡的八个里,名字也简单明了:第一里、第二里、第三里……第五里直至第八里,居住着两百年前从齐地迁来的诸族。
秦汉的里聚多是五到八户的小农家庭,但也有例外,被迁徙入关的关东移民,初来时与秦人语言不通,为了在陌生的土地上生存,只能抱团取暖。百家聚之,合而为宗,倒是有点像后世南方的客家人,宗族观念很重。
途经第一里时,远远就能望见第一氏修建的高大家祠。还遇到两位第一氏的子弟乘车去县城,第五伦驻马拱手,对方却只是随便点了下头,态度十分傲慢,仿佛第五伦朝他们行礼是应该的。
气得第五伦的伴当兼仆从第五福朝二人背影唾了一口,骂道:“这第一氏还当自己是大宗呢!竟然不还郎君的礼!”
第五伦却只是皱了皱眉,制止了仆从:“五福,回家再骂。”
他只管仆从叫五福,是因为他那张大饼脸喜庆,长得像五福娃,粗粗壮壮的。
为了方便记忆,第五伦给远亲们都贴了一个标签,第一氏无疑最为傲慢。他们作为齐王田广嫡子的后代,迁徙时排名第一,人口土地也最多。武帝时他家曾买官为郎,出过两任县令,如今虽然官越做越小,第一氏家主只为乡三老,却一直将其他几家当小宗看待。
一路纵马向西,其他几个家族也各有特色。
第二氏最短——汉武帝时打击豪强,第二氏因为跟大侠郭解有往来,被当黑恶典型打掉,又被迁去汉中房陵开荒,与亲戚断了往来。这导致八大家族只有七个成了本乡常识。
第三氏最小——也不知为何,几乎代代单传,以至人丁稀少,户不过十,民不过百,依附于第一氏。
第四氏最精——这个家族另辟蹊径,选择经商,做商贾的能不精明么?
第五氏最悍——第五伦家以强悍出名,因为第五伦的祖父是行伍出身,年轻时还跟陈汤去西域打过仗,会点阵战之术。农忙争水械斗,本乡也没人干得过他们。
第六氏最老实——这个家族与第五氏相邻,埋头种地,经营田畴,甚少参与争斗。
第七氏最凶恶——第七氏是远近闻名的恶豪,家中多轻侠之辈,整日舞刀弄剑,欺压弱小,据说还跟茂陵大侠原涉有往来,暗中做些违法勾当。
第八氏最好儒——这个家族最后迁来,好地都被亲戚占光了,人口比不上第一氏,打架斗不过第五、第七,做生意也被第四压了一头。于是他们祖先自费前往长安学经,吃到了经术的红利,元帝年间时出过位博士弟子,那时候太学生还是金贵的。
所以第八氏最重视教育,家传一经,可近来有些中衰,很久没出过太学生。今年第八矫更被第五伦抢了名额,导致两家关系有些僵。
总而言之,几个家族虽名义上还是亲戚,实则一盘散沙,甚至为了各自利益结仇争斗。
“现在形势是这样,但几年后就不一定了。”
第五伦心中如此想着,已经离了大路,踏上前往第五里的乡间小道。
道旁尽是阡陌分明的田地,加起来恐怕有上百顷之多,其中他们家就占了一半,其余分属几十户人家。有小沟将水从成国渠引来灌溉,粟米已经收过,而宿麦还没种下,正在准备开耕事宜。
几个汉子拄着农具,正在田边用瓢喝水,他们荆钗布裙的妻女提着饭食来送,瞧见第五伦骑马过来,都站起身朝他作揖。
“见过小郎君!”
第五伦笑着回应,这些人大热天还要穿着犊鼻裤干活,阳光将他们的脊背和脸庞晒得黑黝黝的,肩膀上有拉犁时绳子留下的勒痕,毕竟不是每家都能拥有耕牛。
里中大多是自耕农,但不少人的地已被第五氏兼并,一些外来流民为逃避官府劳役赋税,也投靠豪门,成为徒附奴婢。
距离里聚近时,无法开辟成农田的坡上种满了桑树、麻畴,亦有人在其间劳作。
如果说田地供给的是食,那这些经济作物保证的则是衣。第五伦这一身锦衣绣服和每天吃的膏粱之食,都是佃农奴婢双手创造的劳动成果,这让他心里多少有些不适。
不过,阶级虽由出身决定,但一个人心向何处,却要看他后天所作所为。
正在这时,第五伦听到果园处传来一阵痛苦的哀嚎声。
却是一个摘梨的里民不慎从树上跌落,正抱着腿干嚎,第五伦分开众人凑近一看,发现一根木刺深深扎进他没穿鞋履的脚板,已经出了不少血。
仔细看此人痛到扭曲的脸,却是认得,虽然三四十岁了,辈分上却算他远房侄儿。第五伦招呼旁边的人帮忙拔了刺,找块布包扎好止血。又见伤者连鞋履都没有,一瘸一拐恐怕难以走回两里外的家中,遂让第五福牵马载他回去。
“小郎君,我牵马载他,那你怎么办?”
第五福大饼脸上写满了不乐意,里中族人有亲疏之分,按照与家长的血缘远近区分地位高低。第五福家离大宗较近,还没出五服,从小就跟在第五伦身边,儿时做伴当陪他读书识字,长大为仆从,以后会替第五伦管管庄园,不劳而食。
要他给地位低下的远亲牵马,第五福当然不高兴,而那伤者也连连推说不敢。
第五伦摸了摸后面:“马背将我膈疼了,想走路回去。”
他帮那受伤族人上了马,打发第五福离开后,迈着步朝里门处行去,倒是果园、桑园里的男女族人们面面相觑:“这半个月来,小郎君待人比过去和蔼不少啊。”
“没错,往日路上见了都扬着头,如今却会止步拱手,脸上还时常带着笑。”
这在过去几代家主身上,是不可想象的。
里聚位于一座地势稍高的塬上,土黄色的里垣将其环绕,只开了南北两门,都有里监门守着。平旦时分开门放族人仆役去劳作,天黑时关闭,以防盗贼宵小。
在这儿,什么验传、符节都不管用,进出只用看一样东西——刷脸。
陌生面孔、外乡口音会被当贼一般提防,哪怕是官府税吏,没有第五氏家长点头,也休想进来。
听说前朝昭宣时,皇权还是能下到乡里的,但元成之后汉朝皇帝以德治天下,管控渐渐松弛了,导致兼并成风,富者连阡陌,贫者无立锥之地。新朝建立后下达了“王田私属令”,宣布土地国有化,并禁止奴婢买卖,但暗地里的交易仍屡禁不止。
第五伦进里门后受到更频繁的礼遇,人人都识得这位小郎君,也对他近半月来忽然和蔼的态度暗喜。一个好说话体贴族人的大宗家主,意味着族人未来十年甚至几十年的生活能好过些。
众人却不知,第五伦其实也在庆幸,庆幸自己拥有如此庞大的宗族。
第五伦看过里中户口薄册——掌握在他祖父手中,数据真实的那卷,而非里长给官府税吏看的假账。
里中一共五十七户人家,男女老幼人口四百六十九,其中大男子,也就是丁壮一百九十七名,其中大半都姓第五。
若能勤加训练,搞到足够兵器武装起来,也是一支不容小觑的武装。
第五伦对里人关爱有加,除了身为剥削者的愧疚外,还有他对未来形势清醒的认识:
“凛冬将至,孤狼死,群狼生。”
……
里中土路凹凸不平,下过雨后一地泥泞,生活污水从路旁小沟流过,步伐傲慢的黑头猪和鸡鸭鹅随地乱拉,味道很不好闻,乱跑的孩子脚底又将秽物带得到处都是。
七拐八拐的小路通往各家各户,屋舍盖得很不规整,若不亲自走上三四回,出了门一准迷路。
唯独有条路是用鹅卵石铺就,以北里门为起点,经过一株大榕树下的平地后,就抵达大宗的坞院。
坞院其实是独立于里聚南边的单独建筑,占据了塬上最高的位置,院墙坚固高大,门楣森严高耸,一抬头能看到一排铁灰色瓦当。
门边放着几根做工粗糙的矛,四个看门人正在说笑,见到第五伦后立刻停下话头,迎他进去。
“老家主嘱咐了,小郎君一回来就去见他。”
第五伦离开县城就一路奔回来,他料想自己退学的消息应该还没传到祖父耳中。
“还好,家里还能有半刻平静。”
进了门后,只见院落分前、中、后三进,前院是私属奴婢住的地方,土屋简陋。两旁设马厩、车房,相较于宽大的马厩而言,马却少得可怜,只有匹赤红老骥低头嚼着没什么营养的刍草。
中院为双层主体建筑,有主人的居室和待客的厅堂,但第五伦找了一圈却没看到祖父。
“大父何在?”
“在后院,果园送来了新收的栗子。”
由中心建筑偏门可入后院,后院分布猪圈、作坊、厨房等建筑,隔着墙还有座园圃,圃内菜畦整齐,冬葵与韭菜长势喜人,旁边有水井、沟渠可供浇灌,主人家的日常食蔬便来源于此。
第五伦的祖父却是在厨房里,老头喜欢吃栗子,此刻正站在灶边,等待板栗烤熟。
第五伦不由放轻了脚步,他对祖父还是有点怕的,走到他身后作揖:“大父。”
老爷子转过身来,本来总板着面孔的他,看见孙子就笑了,脸上满是皱纹。
“伦儿回来了。”
老爷子名很霸气,叫“第五霸”,是第五氏西迁后的第九代家主。
光看相貌,根本猜不到第五霸已七十有一。第五伦往日若起得早,还能看到他在院子里用凉水冲澡,再拎着长剑耍上一刻钟,每日如此勤勉锻炼的结果就是,老爷子古稀之年依然一身肌肉。
别家的地主,都是驼着背、背着手慢悠悠巡视田地。第五霸则带剑骑马与族丁招摇过市,吓得十里八乡的盗贼都不敢来第五里造次。
而他手上更有多年舞刀弄剑留下的厚厚老茧,俨然多了一对铁掌,用火钳从坑灰里掏出一颗滚烫的板栗,随便一吹就掰成两半,将果仁递给第五伦。
第五伦接过小口小口吃,嫌烫。第五霸则是一次两个放嘴里鼓着腮帮子大嚼,亏得他牙口还没落光。
这年头的板栗远没有后世甜,第五伦只想着改天要不要弄点糖浆,给爷爷整个糖炒栗子尝尝。
第五霸又递给他一把剥好的栗子:“如何?果然如县宰所言罢,朝中派大夫来巡视考校,不过是走了过场罢。”
“确实如此。”
第五伦嘴里吃着板栗只唯唯应允,在第五霸问今日来的是哪位大夫时老老实实回答。
第五霸还不知道第五伦在县城里做得好大事,故心情甚佳,抚着花白的胡须道:“等到十月份,你就要去太学了,这件事可喜可贺!去年酿的酒熟了,我让庖厨杀了只鸡,割了扇肉,你陪老夫喝几盏。”
时值午后,妇人们已经开始淘米煮饭,庖厨忙里忙外,隐隐能闻见陶釜里飘出的肉香,不过第五伦却暗想:“今晚的主菜,大概是竹板烤肉吧。”
第五霸用小拇指点着本乡最西边的那个里,自得道:“第八老儿一向自傲于他家世传一经,出过太学生,看不起我家。如今他幼子第八矫却被你压了一头,真是快哉,也不枉我给县宰如此多好处。”
第五伦笑了笑没说话,直到爷孙俩坐在厨房门槛上,将满满一捧栗子吃完。
他亲自给第五霸递了杯水,看着爷爷将水咽下肚保证不会呛到后,才不急不慌地说道:“大父,其实……”
第五霸抬头听孙子说话。
“我将太学名额……”
第五霸颔首面带微笑。
“让给第八矫了!”
“你说什么,再说一遍!?”
第五伦退后两步,准备跑路,声音却提高了两分:“我辞让了去太学的机会,将名额让给了第八氏。”
啪嗒,好好一个陶杯在第五霸手中被捏碎,老头脸上的慈祥笑容,立刻就变成了怒不可遏。
“反了,反了!”
第3章打不过就加入
第五霸打人可不是嘴炮说说,当场骂骂咧咧地起身,直接抄起旁边的火钳要揍第五伦。
第五伦只跑得慢一点,腿上就挨了两火钳,那叫一个疼啊。
他连忙狼狈开溜,小杖受,大杖走嘛。
好在厨房里人多,从庖厨到大奴,沾亲带故的都过来阻拦。
“老家主,打不得啊!”
“若是打坏了小郎君,谁来承袭第五氏的宗祠呢?”
“没错,这小竖子就是成心要气死老夫,好继承家产啊!”
第五霸是真的火大,骂道:“竟将老夫费尽心思求来的太学名额拱手让人,这硕大家业落他手里,恐怕也会飞快败光,不如趁早打死算了,我的堂侄兄弟又不少!还怕没人给我送葬么?”
话虽如此,可被人一拦,那股火气却是消了不少。
对啊,他的两个儿子和一个孙子,都在多年前那场大疫里亡故了,只剩下第五伦一根独苗,真打坏了,不就便宜那些自己都瞧不上眼的昆弟近亲了么。再说第五霸一向宠爱孙儿,打得鼻青脸肿的,事后也心疼啊。
第五霸最终没说出“逐出第五氏”这样的狠话来,只把铁钳往第五伦溜走的方向狠狠一扔,然后就坐在井沿上喘气。
第五伦这才小心翼翼绕回来,老爷子是暴脾气,震怒时说什么都不管用,但冷静后还是能够对话的。
他将火钳双手奉上:“大父,你听孙儿解释,听完还气再打不迟。”
“我不听!”
扑通一声,第五霸将火钳直接扔进井里了,他别过脸,本不想跟孙子说话,但这一想又气了,遂转过身指着第五伦骂道:“难怪这半月来,你连书简都没翻开过一次,每日就缠着老夫学手搏格斗之术,要么就去县城里结交关东贾人、轻侠,不务正业,原来你心思早不在经术上了。”
“是。”第五伦朝第五霸作揖:“孙儿是觉得,读五经并无大用。”
老爷子一愣,眼睛里情绪复杂,他叹了口气,拍了拍井沿,让第五伦过来坐下,语重心长地说道:
“伦儿,五十多年前,那时老夫与你一般年纪,也以为读书无用,跟着伴当做了轻侠恶少年,戏弄俗儒,取下他们的高冠做尿壶。”
“后来我被京兆尹缉捕,只能跑到边塞做兵卒,想着效仿傅介子、郑吉,以军功封侯,衣锦还乡,岂不快哉?”
第五伦点头,老爷子参加的那场战争,正是西汉与匈奴最后一战,第五霸作为小卒,跟着陈汤、甘延寿远征康居,斩杀郅支单于,留下了“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”的豪言!
第五霸眼中满是对峥嵘岁月的追忆:“跟着义成壮侯和陈校尉打仗就是痛快啊,吾等翻越雪山大漠,蹈康居国,屠五重城,夺歙侯之旗,斩郅支之首,悬旌万里之外!西域城郭莫不惧震,胡姬们排着队让吾等睡,每个人也分到了不少钱帛和异域珍怪。”
他的目光暗淡下来:“可你知道,回国之后,等着吾等的是什么?”
第五伦摇摇头,这后面的事他就不知道了。
却听第五霸恨恨道:“没有民众夹道而迎,更不是封侯赏赐。大军刚进玉门关,司隶校尉就发文,说陈校尉矫制,应该逮捕,又让沿途官吏查验吾等从匈奴康居处夺来的财物,统统收缴!朝中怕是有匈奴人的奸细,想要严查吾等为郅支单于报仇啊!”
“陈校尉上奏名冤,元帝这才让人招待班师大军,可回到长安后,赏赐却迟迟发不下来,甘、陈两位校尉的封侯几年后才得到,吾等普通士卒几乎一无所获!”
在第五霸看来,这还是朝中出了奸臣!有反战的文官儒生从中作梗,丞相匡衡和内朝宦官石显等勾结,阻挠封赏,后来还罢了陈汤的官。陈校尉是贪财好色了点,但瑕不掩瑜啊,至于揪着小过错不放么。
既然没有封赏,参与那场仗的士卒们只能灰溜溜回到家乡,竟发现乡里当年被自己戏弄的某个小儒生,已经在京师混得风生水起,免除徭役,前途似锦。而自己在异域为大汉出生入死,落了一身伤病,却什么都没捞到。
凭什么啊!
这之后,第五霸一直没混出名堂来,他做过亭长和乡游徼,破获了不少案件,可不管业绩做得再好,每每轮到他升迁时,县功曹都会问上一句:“你可通经术?”
第五霸当然不会了,别说五经,他连孝经论语都没学过,年轻时忙着好勇斗狠去了。效仿前朝宣、元时的丞相于定国半路自学成才?他也没这毅力和天分啊。
其实,他也去县中小学旁听过,那些夫子摇头晃脑翻来覆去就是那几句,也不教治理之道啊。可怎么像他一样的武吏仕途无望,一生只能做个微末小官。而进过太学镀金的儒生们,在通过射策考试后却能直接成为郎官、大夫,然后身居二千石高位呢?连乡啬夫断案,也不再按律令来,而是得请教儒士,搞什么“春秋决狱”。
于是升迁就不了了之,第五霸蹉跎一生,就在乡游徼职位上致仕了,反观那些能力资历不如他的同僚,却因为学过儒经符合上面要求,竟节节高升。
凭什么啊!
想不通不要紧,但汉家以儒经取士的大趋势,老爷子终于看明白了,不管文武,学会一门经术都是做大官发大财的前提。
于是,为了不让后代再像他一样吃亏,第五霸在孙子的教育上下足了功夫,七八岁就送第五伦上县里的“小学”,又聘请儒士到家中开小灶,终于栽培出一个有能力通过太学考试的人才来。
而这新室比起汉家,对经术更加重视,太学生扩招至万人,儒士地位被空前拔高——谁让皇帝王莽自己就是个读书人呢。
看这架势,应该继续让家族子弟深耕五经,这或许是让第五氏实现转型,涅槃起飞的唯一渠道。
可没想到,孙儿却和他当年一样不懂事,第五霸能不气么?
“打不过,就加入?”
对祖父这种顺应潮流的做法,第五伦是赞赏的,早个三十年,这样没问题,晚个二十年,也无可厚非。
可偏偏遇上新莽这短命朝代,却是走错门路了。虽然不太了解这段历史。但新朝之后是东汉,改朝换代啊,肯定是九州大乱,民不聊生,不可能每次都如王莽般和平禅让。
因为第五伦这些时日对行军打仗等事很感兴趣,第五霸还以为他有志于行伍,只压低声音劝孙儿道:“像我当年那般参军谋求立功,也行不通。眼下皇帝虽然四处开衅,不止在打匈奴,还打了西羌、西域、西南夷,还有什么高句丽……”
“下句丽。”第五伦笑道:“我听人说,皇帝已经下诏书,把高句丽改成这名了。”
又是反义词,这个很王莽。
总之新朝建立才短短十年,却像疯了一样跟所有属邦都翻了脸,四面出兵。虽然前线“捷报”频繁,可听那些去北边匈奴、南边西南夷服役受伤退回来的人哭诉,说几十万大军耗在边塞,损失惨重,战争似乎陷入了僵局。
第五霸就操心这个:“这几年朝廷赋越征越多,徭役已经摊派到各氏族头上,我第五氏去年去了三个人,今年竟要出六个!莫非还要增兵?”
“前年去西域平定叛乱的人马,说是大胜,还给带兵的将军封了一个子,一个男。可我第五氏被征召去的几人,却再没回来过,或许已经死在那了。还有传言说,西域都护已被西域胡人所杀,援军也被城郭联军打得大败,残部困在龟兹,和朝中断了联系。”
毕竟在西域奋斗过几年,第五霸还是心系那边的,只叹息道:“如今的皇帝和陈汤校尉是忘年之交,颇受陈校尉赞誉,他对待戎狄蛮夷,确实也和陈校尉说的一样,虽远必诛。可仗怎么打成这样,全然没有当年吾等在西域一汉敌五胡的威风啊……”
瞎说什么大实话,新军战斗力确实很菜,这些外战胜率低到可怜。所以这时候走武将路线也不好,不小心就把命赔进去了。
第五伦打断了祖父:“大父,我之所以不愿入太学修五经。是因为读书仕进,只能是太平时节才有可能。”
“可若是遭逢乱世,那些繁杂五经遇上锋利刀剑,恐怕就无半分用处了!”
“乱世?”第五霸一震,看着第五伦:“你想说什么?”
这些话不能泄露,跟着祖父来到坞堡南墙外,站在菜圃处,眺望傍晚时分的天地,第五伦说出了自己的判断。
“大父,我觉得这天下,恐怕要乱!”
……
“你这孺子,胡说什么!”
听到这话,第五霸吓了一大跳,他虽然年轻时去西域见过大世面,但本质上依然只是一个小地主,目光局限在关中,乃至于小小列尉郡长陵县。对外部世界的微妙变化,缺乏敏感。
在第五霸看来,虽然新军在四境和蛮夷打仗屡战屡败丢人现眼,但那些事太遥远了,国内仍较为安定,日子远没到过不下去揭竿而起的程度。
可第五伦不一样,正因为不知道这时代的历史细节,他就对收集情报更加上心。前些日子没事就往县城跑,甚至差遣人去京师和河东打探,收获的消息让他忧心忡忡。
“去年,关东旱涝无常,东南扬州有瓜田仪举事为盗贼,有传言说,半个会稽郡都乱了。”
“还有东方的徐州,有个叫吕母的女子,因为儿子为县宰冤杀,就聚集了数百贫困少年攻下县城,杀死县宰,专在海边活动,据说已经聚众上万人。”
“还有今年夏秋发生的事,荆州连年久旱,百姓饥穷,故为盗贼,聚集在绿林山,人数越来越多……”
绿林好汉这词,第五伦前世是听过的,未来恐怕会是一股大势力。
他打听到的暂时就这几个,但被朝廷隐瞒的动乱只怕更多。看上去都是星星之火,但几年后会不会烽火燎原呢?
毕竟新朝的改制槽点满满,各阶层怨言都很大。而王莽又在边境四处开战。就连第五伦这不懂历史的都能看出来,眼下新室是内外交困,危如累卵啊。
“不过是些许盗寇、流贼,伦儿,你果然没见过大世面,这样的小毛贼,哪一朝,哪一年没有?”
第五霸没把关东的起义军当回事,这让第五伦好生无语。对了,王莽和朝中的掌权者,莫非也是这种心态?
想想也释然了,除非像他一样知道新朝会迅速覆灭,否则正常人很难相信,这还算平静的世道,会在短短几年内忽然崩溃吧。
第五霸还是不太接受第五伦的危言耸听,只不提这茬,问起了整件事的重点。
“伦儿,你就算不想入太学,那不读就是了,为何要把名额让给第八氏?岂不是便宜了他家。”
第五伦正要说他的理由,远处却传来一阵喧嚣,爷孙俩看到一支人马沿着西边的大道到了坞院南门,而守门的家丁也来禀报道:“家主,第八氏族长与其子第八矫来访!”
第五霸有些诧异:“第八氏不是与我家结怨了么?那老儿今日怎么会登门。”
“他们当然得来。”
第五伦却并未感到奇怪,他知道,是自己在官学推让名额的事传到第八氏处了。
“只是来得比我预想的,还要快了几刻!”
……
而另一边,县城之中,县宰鲜于褒也已准备好了夜宴,招待桓谭、刘龚两位来自京师的大夫。
这时候刘龚却想到了下午的事,转头问漫不经心挑着鱼刺的桓谭。
“君山。”
“你以为,今日那第五伦让出太学名额给其族兄,是真心谦让良悌呢?还是只想借此博取名利?”
第4章第五伦让梨
刘龚之所以怀疑第五伦,是因为在这个时代,孝悌确实是件有利可图的事。
前汉以孝治天下,皇帝谥号前都加一个孝字。悌则由孝衍生而来,《孝经》里说过,教民礼顺,莫善于悌,提倡兄弟之间要相亲相爱,长幼有序。
新朝代汉后,因是以臣子之位逆取皇位,即便有赤帝禅让的神话包装,王莽也不太好过于强调忠来打自己脸,于是继续推崇孝悌。
听了刘龚发问,桓谭却将鱼刺一吐,说起一件不相干的事来。
“当年今上微末时,服侍母亲及寡嫂,抚育兄长遗子,侍奉诸位叔伯也十分周到。在其伯父阳平敬成侯(王凤)病榻前侍疾,亲尝药,乱首垢面,不解衣带数月,博得世人称赞。”
王莽自己就是靠孝悌人设博得名誉上位的典型,桓谭话里有话:“当是时,是否也有像伯师这样的人,怀疑陛下目的不纯,表现孝悌是为了博名牟利呢?”
“这……这与今日之事有何干系?陛下是孔子后五百年才一出的圣贤,第五伦却只是乡野孺子,岂能相提并论。”
刘龚后悔自己嘴欠去招惹桓谭,只问县宰鲜于褒:“第五、第八两家乃是亲戚,是否有可能串通好了,让第五伦让出名额得到名望,而第八矫得入太学呢?”
“绝不可能。”
鲜于褒一口咬定:“第五、第八两氏,并非如第五伦所说的那般友善和睦,反倒有不少过节。下吏曾亲见第五、第八两位家主于桥上相遇,都不肯相让,竟僵持了半个时辰之久,两家已久不往来,更不可能串通。”
“哦?”刘龚诧异了,这下事情变得复杂起来,第五伦这是以德报怨?
鲜于褒道:“敢告于两位大夫,其实第五伦平素在乡里,便多以友悌著称,尤其是从一月前,他大病一场后更是如此。”
他说起了第五伦的一件事迹来。
“临渠乡第五里有个大梨园,每年梨熟,皆会邀约族人共食。”
当然,也会派人将最好的梨底下压着钱帛,给父母官送来尝尝,这个故事,就是鲜于褒从送梨的仆从第五福处听说的。
“第五伦吃梨时总主动拿小的,小梨明明更酸,有人问他为何如此,第五伦答曰:学了孝经后,明白了孝悌之道,我在家中年纪小,应让昆父堂兄先拿,而我取小者。”
这个故事十分简单,却给人印象深刻,在有心人的散播下,才十来天就在县里传开了。
刘龚打消了对第五伦的怀疑:“看来第五伦是真的本性良善谦恭啊,让学之事绝非孤例,是我妄自揣度了。”
桓谭闷了口酒后却发话道:“虽然只与此子有过三言两语交谈,但依我看,他之所以让学,或许也不全是因为孝悌……”
“那是因为什么?”
“恐怕只是和我一样,懒得去费神学那繁琐的训诂章句吧。”桓谭大笑起来。
刘龚也没把他这话当回事,只暗道:“第五伦让梨,是个有趣的故事啊。我不如将此事记下来,回常安后呈给叔父看看,说不定会被他收录进《杂记》里。”
而另一头,县宰鲜于褒也暗暗替第五伦捏了把汗。
他之所以帮第五氏说话,一来因为鲜于褒的父亲与第五霸曾是同僚,关系还不错。而为了第五伦入太学的事,老头子还给他塞了不少好处。
宴会结束后,鲜于褒心里也活络开了。
“如今第五伦让了名额,按理说第五氏给我的钱帛,得退掉才行。”
可那些器物钱帛他已经收了,就没有再还回去的道理,该怎么办呢?
鲜于褒灵光一闪,决定要将第五伦让梨、让学之事,向郡上禀报。
一来,治下出了这样的孝悌典型,当然是县宰教化有方的政绩。
二来嘛,也能给第五氏一个交待,不必还他家贿赂了。
“正好有个县里就能决定的职位,就适合第五伦这般的孝悌之人!”
……
中院厅堂是第五氏坞院最大的建筑,粗大的柱子顶起屋宇,堂内四面都有窗户,白天时很敞亮,入夜后,挨墙壁相对放了两列的青铜灯架依次点燃。
但习惯了后世明亮电灯的第五伦,依然觉得这屋子太暗了。
空阔的中央摆放两排矮脚漆案,案后则是坐榻,这是第五氏遇上重大事情召集族中主事者开会的地方,也是待客之地。连夜登门的第八氏族长和他的幼子跪坐在西面客位上。
东席的主座上,则端坐着满脸傲慢的第五霸,他背后摆着一个木支架,架上放有长剑,正是第五霸每天早上耍的那柄。
剑在鞘中,锋芒不露,一如敛容含笑待客的第五伦。
第五霸见老冤家上门,一说话就没好气:“我家釜中的肉刚熟,第八直,你莫非是来蹭饭的?”
和第五霸这走武吏路线的老兵头不同,第八直年轻时去太学旁听过,说话永远带着几分读书人的含蓄,他今天上门不为寻衅,只低头垂着眼睛道:“说起来,第五氏的饭食,我确实几十年没吃过了。”
两人年轻时也曾相善,都在乡中做吏,一个是亭长,一个是文掾,后来却翻了脸,至于原因嘛……害,还不是因为女人。
第五霸眯起眼:“你这老儿还是没变,有话直说,勿要拐弯抹角。”
第八直笑笑,道明了来意:“今日来此,却是为了伯鱼将太学名额让给犬子之事,诗云,投之以桃,报之以李,吾等理应来道谢。”
“哈哈哈。“第五霸有些得意,说道:“我家伦儿天性聪慧,在官学之中,随便一考就是甲等第一,他年纪也轻,有的是机会。念着汝家孺子年近二十,屡试不第,再不去就老了。毕竟是同宗兄弟,于是便心一软,让给他了!”
“我不用他让!”
一脸书生气的第八矫深以为耻,他嘴上留了点短须想装成大人模样,但性格却沉不住气,被第五霸一激,顿时脸色涨红起身欲辩,却被父亲拉住了。
“说说罢。”第八直笑道:“第五氏想要什么?”
“是渠南那块好地。”
“还是县城里的小宅?”
“亦或是,要我向县里推举你做乡三老?”
他只以为,第五氏是想用这名额,和他家做笔交易。
第八矫急了:“父亲,这太学我明年再去就是,何必……”
“住口!“
第八直呵止了他,对儿子有些失望,这孺子还没弄清楚现在的态势啊。看人家第五伦,一直含笑不语,多沉得住气啊,亏他还比你小三岁。
二人谁去太学,是凭经术学问么?还不是两家在背后角力。还得等到本县更大的几个经术家族已无适龄成童在读,才轮到他们。可第五氏明明靠加钱赢了一头,却忽然让出名额,这让所有人始料未及。
第五伦先声夺人,才一个下午,他让学的事迹已在长陵县传开了。
不管第八氏愿不愿意,这个人情都已欠下。
这年头身为闾右,最重要的是什么?不是土地、奴婢,自从新朝下了王田私属令禁止兼并和奴婢买卖后,这两样几乎被锁死,很难再迅速增加,唯一能积累的,就是名声!
此事若处理不当,那就是以怨报德,在县里的风评会大大受损。这可比忍痛让出去一顷田、几亩宅代价大多了。
然而第五霸不为所动,笑呵呵地看着第八直,那神情分明是在说:“我什么都不要,就要你家受第五氏之惠。”
“第八宗伯。”
第五伦终于开口了,他举起婢女送上来的漆壶,在做工精美黑红相间的漆耳杯里倒了三盏酒——他家只是小小里豪,财力有限,故一向简朴,平日里自饮用陶,待客才用漆器。
他起身将两盏酒送到第五霸、第八直面前,自己则跪坐到东西席间的空地上,举盏道:“我听说,这世上之人,分为异姓、同姓、同宗和同族。”
所谓姓,指的是春秋以前姬、姜、芈等古姓,代表了最初的来源,与其他姓之间,宛如一片树林中的不同树木。随着繁衍迁徙,姓犹如树木生长,开始出枝杈来,这就是氏。
妫姓就分化出了陈、田等氏,而齐国田氏中田广这一支迁徙,又进一步产生了第五、第八等氏。八个家族虽然出了五服,但彼此还承认是同宗亲戚。
第五伦道:“第五、第八是同宗兄弟,血脉相连,又为近邻,相互间也没有争田争水等纠葛。我还听说,过去第八宗伯与我大父十分相善,只是后来因误会而反目。”
第五伦叹息道:“我在县城里听过一首歌谣,一尺布尚可缝,一斗粟尚可舂,兄弟二人不能相容。这次争太学名额,不知多少人在看我两家笑话!”
“所以我宁可让出去太学的机会,也不愿两家决裂。我只希望,第八氏与第五氏,能借着这件事,借着这盏酒,一笑泯恩仇!”
说罢他举起酒盏,一饮而尽!
第五伦言语之成熟,远远超过了他的年龄,不止第八直父子,连第五霸也听愣了,良久后才缓缓道:“惭愧,吾等妄活这么多年,却不如小儿辈豁达。”
言罢主动举起酒,朝第八直一敬。
第八直也举起盏,愧然道:“不错,宗兄有一个好孙儿啊。”
二人同饮,末了亮出喝干的盏底,哈哈大笑起来。
……
这之后,仆从适时上堂,呈送肉食餐饭,中国人在饭桌上气氛往往会缓和热络,方才的剑拔弩张消失了。
第五霸和第八直仿佛恢复了过去的相善,推杯交盏喝得醉醺醺的,酒酣之际,二人甚至用筷子敲着碗沿,唱起了少时的歌谣。
等到夜深之时,这场小宴才结束,第五霸酒量好,亲自送第八直父子出门,两家今日重归于好的事,肯定会很快传遍整个临渠乡。
第八矫真醉了,他读了很多年儒经,血液里都浸染了儒家的道德准则,今日第五伦的一番话,着实让他另眼相看,佩服之余那点不服气也消失了,只打着酒嗝对父亲道:“大……大人,第五伦确实是真的孝……悌啊,我先前错怪他了。”
第八直却是装醉,心中不以为然:“你这孺子,读了几年书,就只懂仁义道德,不知人心险恶。第五伦一口一个宗兄,对你又是敬酒又是恭维,你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!”
第五伦话说得那么满,他们若是还揪着那点小过节不放,便是不识好歹。第八直只能笑着应和,而最终的结果就是……
今天白跑一趟,第八欠第五的人情,还是没还上!今后还得配合第五氏演这出兄弟相容的戏!
“不过,这对我家也无坏处。”
第八直如此琢磨,又看看已在车上酣睡的儿子,只脱了外裳轻轻给他盖上,叹息道:“第五老儿也是运气好,生出这样一个孙儿,着实是异数。等轮到小儿辈当家做主时,第八氏恐怕要仰第五氏鼻息了!”
……
“多读点书,果然是有用的啊,第八老儿素来奸猾,今日却只能强笑应和,吃酒的神情如同喝尿,痛快。”
目送客人马车远去后,第五霸转过身,看着孙子啧啧称奇,但疑惑却越来越大了。
“伦儿,你之所以让学,恐怕不止是想让第五氏、第八氏了却恩怨罢?”
“当然。”
第五伦平素将计划暗藏于胸,如今喝得半醉,才将心里那点小得意显露在外,笑道:“大父,如果往后几年,天下当真大乱了,光凭我家一个氏族,一个里聚,能在乱世中自保么?”
第五霸摇摇头,他们聚族而居,修建坞院,提防盗贼小乱尚可。可若真如第五伦猜想的,天下重新出现秦末楚汉之际的大动乱,这区区两百丁壮,是全然不够的,来一支规模大点的乱兵,就足以让第五氏灭族。
“一个篱笆三个桩,所以,我家需要帮手。”
第五伦道出了自己的目标:“大父,我要通过扬名立威,成为各族公认的宗长首领。”
夜幕中的临渠乡,诸里各占据一角,有灯火闪烁,如同黑天上的松散星辰。
第五伦伸手一抓,仿佛要将它们握在手中,凝成一团。
“若能如此,一旦天下有变,我只需振臂一呼,十里八族,三千丁壮,便能云集景从!”
……
PS:发书半天就一万收藏,你们实在太猛了。
另外感谢人在梧桐下、神楽七奈Official、榴弹怕水三个盟主,以及其他读者的打赏,盟主更会在上架后补——既然大汉已经亡了,前朝欠下的更就不在新朝补了。
另外,我休息这几个月,一直在追榴弹怕水的《绍宋》,那是相当好看,还学了不少姿势,就比如……
“今晚别等!”
所以改下更新时间,从今天起,将两章都放在早上8点左右更新,好让大家上班前看完,晚上别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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